◎作者 | 华南索罗斯
如果要最直观地了解中国商业经济,你应该去杭州看看。
在工商界眼中,杭州城的烟火气里住着两尊“神”。
上城区,在西湖、万松书院和众多公园附近的清泰街160号,五层高的小白楼里,你能找到宗庆后和他的娃哈哈。
滨江区,这里坐落着众多购物中心、科技园区和总部大楼,在它们交织成的纷繁夜景里,阿里中心无疑是最耀眼的一个。
一个是传统产业的“活化石”,一个是新兴产业的“大主教”,钱塘江在中间奔涌向前,一如中国商界新旧更替不息。
作为“活化石”,宗庆后身上有很多炫目的标签,实干家、奋斗者、勤俭的“中国首富”、不上市、不投机等等,当然也有属于特定时代的局限。
宗庆后,至少留下了三大争议。
争议之一:“达娃之争”的民族牌
达能与哇哈哈的“战争”,是让很多普通中国民众都耳熟能详的商战大戏。
它还是中国市场化的经典案例之一。从某种意义上,打民族感情牌成为此次商战的王炸。
1996年,在香港著名投资公司百富勤总经理梁伯韬的撮合之下,娃哈哈与世界五百强公司,食品行业巨头法国达能达成合资协议,百富勤和达能共同出资4306.95万美元,取得了娃哈哈51%的股份。
对当时的中国企业而言,外资进入是值得骄傲的事情,娃哈哈也不例外,彼时的宗庆后乐见其成。
但很快,他就连肠子都要悔青了。
1998年,香港金融危机爆发,自身难保的百富勒将娃哈哈的股权全数卖给了达能。
达能绝对控股之后,娃哈哈首当其冲就是管理方式的演变。
此前,宗庆后可以按照自己的风格,雷厉风行地决策管理,但现在就连超过一万元的开支都要报备董事会,还不一定能获批准。
其次,是竞争对手的掣肘。
因为蒙牛、光明、乐百氏、汇源等也都先后加入达能旗下,昔日对手如今同坐一桌,曾经的商业秘密被摆在了台面上,原本在市场上摧枯拉朽的各种手段,如今却完全曝光于对手面前。
签约时合同上的光明未来,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大坑,这让宗庆后难以接受,而让这等从小熟读《毛选》,风雨数十载的猛人坐以待毙束手就擒,那是不可能的。
1999年,宗庆后和中方决策班子商量决定,由职工集资持股成立的公司出面,建立一批与达能没有合资关系的公司,使用娃哈哈的品牌商标。
这算是独立于达能体系之外的“新”娃哈哈,假使“旧”娃哈哈被完全吞并,宗庆后也能东山再起。
老外们哪见过这一套,这个“新”娃哈哈,就这样在达能的眼皮子底下,发展壮大。
直到达能换了个首席财务官出身的亚太区总裁,某天看了眼娃哈哈的财务报表,这才真相大白。
2007年,双方冲突爆发,此后在舆论、资本、司法等层面轮番拉锯。
在此过程中,宗庆后一度陷入舆论的谷底,本人、家人及公司的声誉陷入了质疑当中。当时有消息指出,被彻底激怒的达能声称要拿出100亿来发起一场庞大的诉讼战,扬言“要让他在诉讼中度过余生。”虽未指名道姓,但大家都深谙这个“他”是谁。
直到2009年5月,商标被判归娃哈哈所有。2009年9月,达能与娃哈哈达成和解,“达娃之争”落下帷幕。
强大的世界500强,败给了中国一个民营企业。
在那之后,有心或无意,中国商业舆论中开始有了越来越明显的“华夷之分”。
争议之二:让媒体吃瘪的体制牌
1996年,媒体在与娃哈哈发生了一场激烈的遭遇战,但结果却是如日中天的市场化媒体大溃败。
在20世纪90年代,媒体仍是市场颇为关键的参与力量。
很多商品兴替,往往成也媒体,败也媒体。
彼时,营养保健品风靡全国,不管是三株、红桃K还是脑白金,靠着一句魔性洗脑的广告语和铺天盖地的广告营销,就能火遍全国。
1998年,如日中天的三株迎来命运的转折点,湖南常德汉寿县的一位退休工人陈伯顺在喝完8瓶三株后身亡,法院判决三株赔偿陈伯顺家属,并没收非法所得。
多家媒体紧随其后发布《8瓶三株口服液喝死一条老汉》的报道,就此将三株拖入销量急剧下滑的泥潭。
即便此后吴炳新再度上诉,且在二审判决中胜诉,三株集团也大势已去,难以翻身。也正因如此,彼时的企业,都或多或少要给媒体三分薄面。
但娃哈哈是个例外。
1996年,当时如日中天的《北京青年报》头版刊发由三位记者署名的一篇文章,报道安徽宿州三位小女孩,在饮用含毒饮料后死亡。
文章如此写道:
“经卫生、防疫、公安、工商部门初步侦查认定,三名女孩均因喝杭州产娃哈哈果奶而中毒死亡。”
这不啻于三株事件提前上演,敏感谨慎的宗庆后,立马赶到北京活动。
新华社随即写了一份措辞严厉的内参,标题是《失实报道 娃哈哈无辜受牵连》,将事件定性为“一张小报毁了一个大企业。”
随后,所有报道过此事的媒体在北京开会,要求刊文澄清娃哈哈的清白,《北京青年报》被严肃批评。
随着真相慢慢被揭开,这是一起利用娃哈哈产品的刑事投毒案件,娃哈哈果奶本身并无问题。
《北青报》当年报道的文字究竟是否存在主观恶意,很难分辨,但宗庆后稳准狠地找到了解决负面报道的最快捷的方式,也让宗庆后一度成为当时市场化媒体眼中的“恶人”。
争议之三:道不尽的企业传承
晚年的宗庆后,始终放不下的问题有两个。
宗馥莉的婚姻,和娃哈哈的接班人选。
第一个问题,向来是宗庆后的心病。然而情感问题并非父亲和财富可以左右,如今宗庆后仙逝,更难以影响。
第二个问题,似乎有些多余。
宗庆后曾表示,在中国众多民营企二代中,有一半不愿接班。
幸运的一点是,宗馥莉恰好在另一半,在一档访谈节目里,她认为饮料是一个非常好的朝阳行业。
父女之间一拍即合,但依然很难评判这是不是一个恰当的选择,宗馥莉在诸多层面已经表现出与父亲的分歧。
比如与强调“企业不缺钱,坚决不上市”的宗庆后不同,宗馥莉似乎相当热衷资本运作。
在一次网络节目访谈中,宗馥莉坦言,保障娃哈哈基业长青的唯一方式,就是上市,2017年更欲收购中国糖果,即便最后以失败告终,也是娃哈哈的全新尝试。
至于其他在营销上的操作,比如营养快线彩妆、AD钙奶月饼、与哔哩哔哩和英雄联盟的合作,将娃哈哈导入二次元、电竞、潮玩等细分领域,40后的宗庆后完全难以想象。
而这或许也是宗家父女长久以来的默契:宗馥莉不求助,宗庆后不过问。
只不过企业权杖更迭依旧毫无悬念,就像刘永好毫无保留地将新希望交给刘畅,许世辉将达利交给许阳阳,周成建将美邦交给胡佳佳那样,尽管过程或许会经历几番周折,但将产业交到子女手中,对第一代创业者们来说,是必然结局。
但新希望目前正深陷流动性危机,达利从港交所退市,胡佳佳接棒的7年美邦亏损巨大。从已有案例来看,二代们接班,给企业的未来带来的往往是更大的不确定性。
结语
1987年的五一劳动节,杭州的天气如往常一般炎热。
42岁的宗庆后踩着单车出门,不惑之年的他,即将成为一家亏损的校办企业负责人,并为此背上14万元巨债。
他身上有早期创业者的共性,生活的压力和内心的躁动成为创业的最佳燃料,辅以敢想敢闯的性格,加上一点点幸运,崛起于草莽,本色依旧。
在此后的36年间,他从事的是传统工业中最传统的部分。不太会用智能手机的他玩不来互联网金融,偏爱布鞋的他没兴趣给自己建一座地标,一年消费不到5万块的他,对上市也毫无兴趣。他只是攒起一瓶一瓶卖水的微利,慢慢戴起中国首富的帽子。
他不是圣人。剥离宗庆后的光芒,他是一个出身于贫瘠时代,有着15年务农历史,杀过猪的农民,对媒体的错杀,对契约精神的漠视以及对自己女儿的偏爱,是他身上的历史局限性。
同样是在1987年,马云和外语系师生在杭州师范学院文一路校区的门口,拍下一张风华正茂的合影。
数十年后,外滩的一番犀利演讲,让马云从云端跌入低谷。
中国传统产业和新兴商业的领军人物,一言一行都会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,在媒体的镁光灯下烧灼、放大甚至畸变。
穿透那些刺目的光晕,他们只是中国漫长商业脉络上的若干碎片,随着从不停息的钱塘江水,奔流向前。
刘强东曾说,下一个风口可能不是在互联网而是在传统行业,尤其是快时尚品牌和食品品牌。
但那是属于宗馥莉们的新故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