婚姻在爱情面前,好比世俗在理想面前,总是显得黯淡无光。就连钱钟书先生也说:“婚姻是一座围城,城外的人想进去,城里的人想出来。”足见世人对婚姻的倦怠与悲观。但是著名学者张中行先生,却独用一生诠释了婚姻的终身浪漫。
张中行有一句著名的诗句叫“添衣问老妻”,他曾解释说:“吃饭,我不知饱,老妻不给盛饭,必是饱了;穿衣不知冷暖,老妻不让添衣,必是暖了。”
张中行口中的“老妻”,正是与其携手走过60余载的妻子李芝銮。也许正因年轻时候吃过感情的苦,张中行愈发明白相爱不易,相守更难的道理。在李芝銮之前,他的生命中其实还经历过两个女人。
张中行1909年生于河北香河县的一户农家,早在三岁的时候父母就为他包办了婚姻。17岁那年,张中行迎娶了和自己同岁的发妻沈氏。
沈氏是个完全意义上的旧式女子,她其貌不扬,缠一双小脚,又目不识丁,而当时的张中行已经凭借个人努力考入北大,成为那个时代凤毛麟角的知识分子,和这样一个妻子自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。
由于张中行常年求学在外,两人生活中一直也聚少离多,两人本就没有基础的感情越发淡漠。不过沈氏作为传统女子,却也安然接受这样的宿命。她性格温顺,为人质朴,丈夫不在的日子里,只以操持家务为己任,任劳任怨。哪怕后来得知张中行在外有了别的女人,她还是选择安安静静守着婆家继续过日子。
也正因如此,张中行虽然和沈氏之前没有感情,却同情这个善良苦命的女人,每个月都会从自己的工资中拿出一笔钱来补贴她,希望她的生活不至于太过艰难。就这样,张中行从年轻到老,一直坚持给沈氏寄钱,直到20世纪80年代沈氏去世。
如果说张中行与发妻沈氏是因为志趣不通而走不到一起,那么他与奇女子杨沫则是因为志同道合而闯入了彼此的生命。
杨沫是当时闻名的才女,也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姑娘。17岁那年,为逃避包办婚姻而离家出走。
彼时的杨沫还在上学,许多同龄的知识青年听说她的事迹后,都纷纷来到杨沫所在的学校,想要一睹这位“女侠”的风采。而当时已经深受包办婚姻之害的张中行更是暗暗佩服杨沫的勇气,还写信给她,希望两人能够成为朋友。
当时杨沫就读于温泉女中,张中行不知道她在几年几班,于是只在信上标注了“温泉女中追求自由恋爱者杨沫收”,没想到杨沫竟真的收到了信。
在之后的书信往来中,杨沫的个性、才情和理想,无一不让22岁的张中行为之深深折服,而杨沫也觉得张中行是处事严谨、治学勤奋之人,值得她去仰慕。一来二去,志趣相投的两人情愫渐生,走在了一起。
1932年,张中行与杨沫开始同居,不久后两人便有了爱情的结晶。殊不知,早熟的爱情也最容易结下苦果。
那段时间杨沫没有工作,两人的小家庭全靠张中行一人写稿,维持生计,十分清贫,而杨沫也不得不担负起洗衣做饭的职责。当生活的柴米油盐取代恋爱时的风花雪月,杨沫逐渐无法忍受作为学究妻子的生活,也越发感到这段感情带给她的束缚。加上两人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不久后就因病夭折了,杨沫与张中行之间隔阂渐生。
1936年3月,杨沫在认识后来的丈夫马建民不久后,就给张中行写了分手信,坚决要和他断绝关系,尽管彼时她已经怀上了与张中行的第二个孩子。两人分手后,杨沫在同年6月便与马建民结为了夫妇。
这段感情的失败,对张中行打击很大。与杨沫分手之后,他甚至已经做好了从此独身不娶的准备。奇特的是,这个想法在他初见李芝銮后便灰飞烟灭。
李芝銮出身河北白洋淀一带的书香门第,虽说只有小学文化,却写得一手娟秀好字,对诗书也略通一二。
初见之时,她清秀的面容、窈窕的身材都给张中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多年以后,张中行还能忆及那日,李芝銮穿了一身浅粉色的衣服,含羞无话,宛如庭院中盛开的桃花。
也是这一面的眼缘,让两人定下了终身之约。婚后,张中行与李芝銮过上了一板一眼的“男主外女主内”的婚姻生活。这种模式虽然传统,却一直维系着二人的恩爱。只因李芝銮的性格既不像张中行的发妻那样沉闷没有主见,也不似杨沫那般泼辣热烈。她的骨子里始终透着一种大家闺秀的沉稳与婉约。
两人婚后,张中行一直甜蜜地称李芝銮为“姐”。事实上,她只比张中行大了一个月而已。然而,在张中行的心目中,李芝銮在婚姻生活中付出的一切都担得起这声“姐”。
在嫁给张中行以前,李芝銮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秀千金,嫁给张中行以后,她却将生活的重心放在了对小家庭的守护上,转而为丈夫洗手做羹汤。
“七七事变”发生的时候,两人才刚刚结婚不久,却被困在北平,被迫过上了清贫疾苦的日子。
李芝銮竟也毫无怨言。苦日子来了,她面不改色,不仅跟着丈夫忍饥挨饿,还想方设法撑起这个乱世之中单薄的小家。
北平的冬天严寒刺骨,李芝銮为了给丈夫御寒,不惜拆掉自己的嫁衣,在无数个灯火昏黄的夜里为丈夫赶制了一件棉袄。这份情深义重,让张中行心中动容不已。在此后的每一个冬天,他都要贴身穿着这件小袄,而且逢人还要自豪地夸赞道:“我老妻缝的棉袄,暖和!”
他们的生活没有轰轰烈烈,却在一丝一缕的细微温存中历久弥坚。婚后,李芝銮先后为丈夫生下四个女儿,还把双方母亲都接到了家中。由于张中行不擅打理家务,所以子女的教育,对老人的赡养任务也悉数落到了李芝銮的身上。
李芝銮作为过去的闺秀千金,向来以经营好家庭为己任和美德。在她的悉心平衡下,三代同堂的大家庭,总是其乐融融。也正因如此,在婚后的六十多年里,张中行从未为家庭琐碎而费过心,得以将全部时间用于专攻学术。
可以说,在他留下的《顺生论》《负暄琐话》《流年碎影》等数百万字的精粹作品的背后,在其一门儿孙,九位北大毕业生的书香辉煌背后,都源于李芝銮点点滴滴、无微不至的爱和关怀,以及为家庭不计得失的伟大付出。一切的一切,张中行看在眼里,念在心里。
他把挣到的钱都交给妻子,却在各方面克扣自己。为了省下一笔交通费,他甚至每天走很远的路步行上下班,还美其名曰“锻炼身体”。
自从妻子生病以来,张中行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把大量时间都放在工作上了。为了不让她担心妻子,张中行每天都会特意花时间和妻子说说话,唠唠嗑,并且只拣高兴的事情。如果没有,他也会用心编一些高兴的话说给妻子听。久而久之,李芝銮的病情终于有了好转。
正所谓“年少夫妻老来伴”,风雨携手六十载,越到是到了垂暮之年,张中行发现自己也越来越离不开妻子。在李芝銮数十年如一日的悉心照料下,张中行已经慢慢成为一个“添衣问老妻”,生活自理能力不强的“老小孩”。
有一次,他对李芝銮说:“根据联合国统计的数据,女人的平均寿命比男人多5岁,你说为什么?”没待妻子回答,他就笑着解释道:“就是为了让男人死在自己女人的怀里。”李芝銮听了心头一热,对他说:“你放心,姐不会丢下你不管的。”
然而,张中行先生终究没有死在自己女人的怀里。事实上,早在2003年,他的夫人李芝銮就因病去世了。
彼时的张中行也已是九旬高龄,身体状况每况愈下,常年住医。孩子们考虑到父亲的身体,一直不敢透露母亲已经离世的消息。但是日子久了,张中行还是发现了异常,老妻过去每天都来医院陪护他,后来次数变成每周两次,再后来,竟一次也没有来了。
似是冥冥之中预感到了什么,张中行显得有些慌乱,他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,身体也开始一阵阵神经性发麻和紧张。想到不见的老伴,他的心中涌上一阵酸楚,他的嘴里一声声喊着“姐”,空荡荡的病房里却没有回音。
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慌,问孩子们母亲怎么不来了。孩子们唯恐父亲的身体不能承受住打击,只含糊地声称母亲也病了,也住着院,所以不能过来。
在接下来的两三年中,由于病情的反复,张中行都无法离开医院,这也是他结婚多年来,离开老妻最久的一段日子。因为年老体衰,加上疾病的折磨,张中行晚年的精神状况并不好,总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,把许多事情都遗忘了,却唯独没有忘记李芝銮。
他常常跟身边的人念叨,问自己的老妻怎么还不来看他。医院里,他对孩子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:“我要快点好起来,写散文、出书,给我姐赚钱治病!”
可是事实上,彼时距离他的爱妻李芝銮离世已经整整三年过去,始终无人敢告诉他这个残酷的真相。
2006年2月24日,张中行先生在睡梦中平静离世,终年97岁。我想,在生命最后的时刻,他大抵见到了朝思暮想的老妻,才会走得如此安详吧。
张中行先生生前曾说:“我和李芝銮的婚姻好比春秋两季,虽不热,也不冷。而爱如春秋恰似亲情,虽说亲情是平和的,却是持久的,它不会遭遇夏与冬的暴热或暴冷,也就不会感到感情的衰退。”
关于婚姻,有太多人祈使以一种轰轰烈烈的节奏,将爱情之舟直驶到生命的尽头。张中行却用他的婚姻向世人解释,幸福从来都是稳稳的,好的感情从来无需折腾,彼此消耗。
爱如春秋,过犹不及。幸福可以有很多种答案,只是很多人忽视了这最朴素的一种。